主席,诸位:

  余此次出国非常匆忙,在加拿大与美国仅居三月,此三个月中之惟一目的,乃为参加太平洋学会第五次会议。今天贵校请余演讲“太平洋学会”,不过报告些简单事实,并无多大意思,但诸位来听讲者竟如此踊跃,令余非常诧异,兹特敬谢诸君盛意。

  关于太平洋学会重要情况之报告,已详载于最近一期之太平洋汇报,无须在此再讲,余亦不欲再讲,今日所讲者乃余个人简单之感想。然在讲感想之前,又不能不将太平洋学会之组织及论题之大概,约略言之。太平洋学会为太平洋国际关系学会,至今已有九年之历史,规定每二年举行常会一次。此会议乃系第五次常会,第一第二两次常会,皆在檀香山举行,第三次在日本,第四次在上海,本年第五次常会,在加拿大举行,有十一国参加,为中、日、英、美、加拿大,苏俄,荷兰,菲律滨,澳,纽锡兰,与法(法国今年新加入),此次常会共到十国,苏俄未到,其未到之原因,据推测有二:(一)或谓苏俄因加拿大法律,凡共产党员在其国境以内者,可随时逮捕,驱逐出境,虽经加拿大再三声明,此条法律不适用于俄国代表,但苏俄仍不肯派代表参加。(二)据另一方面之推测,谓苏俄为节省经费起见,所以未派代表出席,此二说孰是孰非,姑不置论。总之,苏俄未能赴席,确为此次会议中之惟一缺点。会议之最重要组织,厥为圆桌会议,所谓圆桌会议,乃分为若干小团体,分别开会,可自由发言。其所以采取办法者,乃因各国代表共到一百余人,而每国代表团更携有专家秘书,故总共出席者不下二百余人,若全体一齐开会,事实上势必发生困难,所以每天分为四组开会,此即圆桌会议之谓。圆桌会议在每天上午讨论专题,下午则游览名胜,或请专家讲演。

  此次会议所讨论之专题最重要者有二:一为太平洋国际间经济冲突之问题,一为太平洋教育问题。乍观此二议题:意义似嫌太泛,好像故意规避政治问题,如中日事件之类,但此亦为事实所趋,不得不如此也。

  开会后讨论经济冲突问题,谓经济冲突有五:(一)商场竞争,(二)原料竞争,(三)粮食问题,(四)人口出路问题,(五)投资市场问题。而每种问题,又必皆有政治影响,如讨论原料竞争问题,即主要之矿产原料亦有八十余种,各国出产不均,势必发生争执。如亚洲(尤其是东亚)除产锑与钨外,他种矿产原料,直可谓丝毫无有。同时日本又为工业国家,事实上必须侵夺别个国家之煤,铁,煤油,以及其他工业原料,设欲避免此类原料竞争之冲突,势非使日本放弃工业主义不可。日本既不能放弃工业之野心,则原料竞争之冲突,决难避免,举一反三推而想之,世界各国孰不如此?复次,关于人口出路问题,日本谓其国家人口增加过剧,耕地不敷所用,势非至国外发展不可。然而中国土地亦多高原,雨量缺少,无法耕种,人口出路之困难,何独不然?再如商场竞争,日本纺织物之输入印度者,最近已与英国相等,英金镑虽尽量跌落,然亦难抗日本之纺织业。其他丝业等,日法之竞争亦颇激烈。是故总而观之,世界之经济竞争,无法避免,而国际间之经济冲突,亦恐将永无宁日矣。因此大会讨论之议题,只有记录,而无决议案,如限制纺织业等皆无结论,致使英国中途退席,而其惟一之办法,仍不过仅仅商讨一各国销售之比例数而已。至于比例数目之分配,尚非由强国操纵而弱国听命乎?是故仍涉有政治关系。设若各国际间相同之商业,能共议办法,规定物价不加不减,此虽可避免卖者之竞争,而消费者无法限制,劳工无法分配,是仍不能求得一满意之国际办法也。

  关于教育问题,更难作具体之讨论,是故求一具体之议决案,终不可得,故曰,此次会无甚结果也。虽然,余却认为我国参加此次会议,对于当地对吾人之认识,确多供献。六年前加拿大曾有一移民法颁布,事实上即拒绝中国人入口。自此法施行迄今之六年中,我国除有四人因检查弄错而侥幸入口外,再无一人得以入境,是可见绝对不许中国人入口也。两年前,加拿大曾有一商业调查团到我国上海服务,当时第四届之太平洋学会,我国曾请其回国代为说项,改善移民法。该团回国后,颇能代我国宣传,对中国事件,帮助尤多。但因当时加拿大与美国同患经济之恐慌,欧洲移民尚受限制,我国希望取消移民法之奢望,焉能实现?此次在加拿大于大会之外,又以私人关系,提商此事,加拿大对此问题,极表同情,但因实际上经济之困难,取消移民条例(移民法)尚难办到。后经努力奔走之结果,得到一“一部分不根本推翻移民法”之折衷办法。加拿大之移民法只许外国之官吏,商人,及入大学之学生三种人入口,其中所谓商人,乃由加拿大政府行政法律规定,必有九千元资本,限定经营某种营业,运输某种货物,其法至苛。而所谓入大学之学生,更须有当地大学之许可证,方准入口。最近商议之帮助方法,即能由当地之大学发给入口者许可证,同时并请求加拿大政府,将商人入口之规定改变,以期得到移民之方便,是即不推翻移民法,而我国人民之入口得以减去绝对之限制也。此外并积极要求加拿大政府,修正移民法。中国人民每年入口数目,至少须与日本人民入口数目相等,此点能否成功,尚难预料。总之,我国代表此行,对于中国与加拿大之邦交,裨益颇多,而我国获利亦弗浅鲜也。此次会议,余最以为不然者,即在大会席上皆似唱戏说官话。依余之见,此次赴会者,率皆跋山涉水而来,即使大会席上不能公开商谈,亦应私人谈商,寻出解决之方案。虽曰不能实用,然亦可作参考,较诸无结果而散为善多矣。最奇者,日代表竟谓其不能自由说话,此虽区区小事,然亦可见对方之论调及其态度也。此外关于人与人之关系,更得到不少之良好收获,代表间言谈投机,更使国际中添得永久不朽之无形善感。

(本文为1933年11月9日胡适在清华大学的演讲,长城记录,原载1933年11月10日、11日北平《晨报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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